来源:泉州网-泉州晚报
闽南的春季,常有南风和晨雾。水雾弥漫在“出砖入石”悠长的巷道,越过燕尾翘脊、马鞍墙、红瓦片组成的屋顶,漫过正方形的天井,穿过雕花镂空的格子窗,然后融化成水汽,湿嗒嗒地停留在红砖厝大户人家写着诗书、描着国画的大厅墙壁、柱联,铺着红砖的地板以及各种日常器物上,勤劳的新媳妇拿着布擦了又擦,嘴里哼着关于春天和花的闽南小调。早起的阿公坐在石埕的茶桌边,慢慢地泡着一壶清茶,等待茶汤变黄变浓,庭院中高大的玉兰花树,早春已有不少饱满的花苞,早起的阿嬷拿着高高的竹竿,正在寻觅最早绽放的那几朵,勾了下来,顺手插在“粗脚头”的发髻上。门外的街市,先是只有几声“碗糕菜粿马蹄酥满煎糕”的吆喝,渐渐地人声嘈杂起来,阿公推开庭院的门,市声声声入耳,门内的子孙陆陆续续到石埕的井边汲水洗脸,早春春寒料峭,井水却温热而清新,把脸浸在里面,感受雾一样的水汽,然后到石桌边陪阿公吃一杯茶,讲几句闲话,吃阿嬷准备的碗糕菜粿。晨雾渐渐散去,一天的新时光慢慢地开启,从容而温暖。
这是早春雾气弥漫的清晨,微醺的南风天,走在五店市似乎尚在梦中的静悄悄的街区,慢慢地品味着这里的一石,一木,一砖,一瓦,时光回到从前,回到童年的闽南古大厝,那些慢而温馨的清晨。而脑海里,一直是木心那首著名的《从前 慢》的小诗。在五店市,时光是慢的,因为从前是慢的,而五店市是我们回得去的从前。
五店市的历史是慢的。五店市始有人烟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,再与中原南迁的历史相呼应,唐宋元明清,居民渐稠,修筑“六里陂”、疏浚盈塘,水田密集,山岭种上梅桃李柿荔枝龙眼,于是农工士女,各勤其业,于是氏族日壮,有神灵有宗庙,有商有儒,有街市有书塾。街市肆贸日隆,而大门内书声渐起,于是有人从这偏远的东南小镇走到中国历史的大舞台,有人从街市前方烟波渺渺的东海航行到看不到故乡的异域,他们走出去,又回望并反哺这片土地,给它带来各种精致优雅的文化和异域的斑斓色彩。宗庙与“番仔楼”对望的五店市,这小小的街区,因此融入了中原的忠孝节义,大海的波澜壮阔,还有漫不经心的东南亚风情。但是,这历史是漫漫的,也是慢慢的,千年的精华,才凝结在这一片于现代人眼里并不大的街区里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又用千年的时光坚守,历史在这里流转得很慢,一条老街,几百年来没有改变它的宽度和模样;一座宗庙,几百年来没有改变它的位置和规制,甚至是街口的那一个石敢当,也千年来一直站在原地,成为故事和传说,安然守护这一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路口。
五店市的建筑是慢的。开阔的青石条埕,飘着玉兰花、七里香、桂花的香气,接风接雨接阳光的大天井,分隔出前落后落,东榉头右角间,长幼有序,男女有别。一座古大厝,百年的时间,慢慢地住满了五世四世同堂的家族成员,喝茶的老人,玩弄青梅竹马的小孩,洒扫裁缝的小媳妇,古大厝的生活看似慢而不经心,一年又一年,却养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子孙。古大厝的构件是美的,白石墙裙、红砖墙体、牡丹叠斗、花篮吊筒、凤凰雀替、交趾陶水车堵、青石透雕门楣,方圆交错的格子窗,那是闽南的人们用千年的时光慢慢雕琢出来的精华。你在五店市行走,处处要与从前的美相遇。从前的大门厚重庄严,从前的木雕精美有样子,从前的石雕古朴不失风雅,从前的色彩,你一眼就懂得它们与现在的不同。因为从前,慢,木匠慢慢地雕刻一块木头,一个花篮吊筒或许用去一年光景,石匠慢慢地雕凿一块石头,一个狮头或许费尽半年光阴,而一座房子的完成,常熬得主人从少年到白头,也常要费尽几代人的心血。
五店市的故事是慢的。古往今来,五店市的人、事、物留下了很多传说和故事,它们一代又一代地流传,一不小心就是千百年。这些故事里,有伟丈夫也有奇女子,有士绅贵族也有三教九流,引导善俗的李源,抗倭救民的庄用宾,文采斐然的庄一俊,诗书双绝的张瑞图,孝感动天的庄希范,进退有节的蔡克廉……在这些故事里听到的是晋江人的大义和骨气,是晋江人文功武略的智慧,是出人头地的理想和拼搏精神。五店市的从前,连热闹也是慢的。请神、祭祖,木偶戏、南音、高甲戏,它们也是慢的,同样的仪式,一拜就是千年,同样的腔调,一唱就是千年,同样的剧目,一演也是千年,人们慢慢地、耐心地坐在戏台前看下去,就在心里扎了根,变成了象征,变成了乡愁。
五店市的从前是慢的,五店市的现在,也是需要慢的,慢慢地雕琢属于它的独特时光,慢慢地等待被唤醒、被欣赏,慢慢地在匆忙的现代流年中变成传奇,变成闽南人寻觅的原乡,变成现代人放慢脚步的所在,变成归来的游子梦里的从前。那从前,是那么的慢,那么的温暖。 |